爱老师肯定不姓“爱”,可能是姓“艾”,或是“安”什么的,读音相近的那种姓氏。可是我们小时候认识的字有限,加上江浙一带孩子普通话也不过关,一厢情愿地叫成了爱老师。
“爱”这个字多响亮啊,喊出来的时候,热乎乎的、暖洋洋的,像是从张开的嘴巴里滚出来一轮太阳,有种热情洋溢的兴奋。
爱老师对得起这个姓。她在我们学校教音乐,每次上她的音乐课,我们提前半天就开始兴奋,在上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第一声时,全体同学冲出教室,到操场边厢房顶头的那个“音体美”办公室里帮爱老师搬风琴。风琴其实不算大,也不特别重,但是落到低年级同学身上,就有点小蚂蚁搬肉骨头的架势了——我们一二十个人团团围在风琴四面,每双小手勉为其难地抓住风琴上的某一样凸起物,然后咧嘴、龇牙,额头上青筋暴起,哼哧哼哧连拖带拽,把一架好好的风琴弄得趔趔趄趄,醉汉一样摇晃,随时随地有翻倒在地的可能。而我们自己,不是你绊了我,就是我绊了你,要不然自己的左脚绊右脚,总之是不停有人跌跤,有人被别人踩得嗷嗷大叫。
每次都得爱老师自己冲过去帮着抬一下。可是她上去也不对,因为她个儿比我们高,力气也比我们大,风琴的两边便失去平衡,越发摇摇欲坠。
后来,爱老师就不准许低年级小朋友去抬风琴了,因为风琴是学校里的大件,买一架要不少钱,挺宝贝的,摔坏了不是小事情。她从高年级指定了四个大个子,给他们每人发一张排课表,每天上午第三节课之后,就去她的“音体美”办公室。四个男孩一边两个抬着风琴,轻轻巧巧地上台阶、下台阶,送到即将要上音乐课的那间教室里。爱老师还给他们取名,称为“风琴运输小分队”,弄得四个男孩在学校里很风光,被我们低龄小孩所敬仰。
爱老师唱歌像百灵鸟,婉转又轻盈。她会一边弹琴一边放歌,头仰起来,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们,身体微微摇晃,手指间流淌着溪水一样的音符,嘴巴里轻轻松松唱出好听得要命的歌声。这时,我们每个人都会陶醉其中。我们像着了魔一样被那些音符所吸引,腰背笔直,小眼睛同样亮闪闪地回看她,然后卖力地张开小嘴巴,大声开唱。每当这个时候,隔壁教室的老师们都会在心里直呼倒霉,因为学生的注意力全都不在他们的教鞭上了,所有人的耳朵都像安装了天线,都像兔子耳朵一样竖起来,齐刷刷地朝向了歌声响起的那一侧。
从前,在我们老家的小城,总有那样三两个人,他们区别于芸芸众生,惊世,出色,不循规矩,不惧流言,活得率性而潇洒。他们像凡俗世界里的光,走到哪里,总会把哪里的角落照亮。又或者是,他们如风,如暴雨,如沙尘,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卷起小小的旋涡,弄出令人惊艳的景象。
我不知道爱老师算不算这样的一个人。小孩子幼稚,视野和想象力都受限,看到的往往是表象。比如说,我一直以为爱老师比我妈妈和慕老师她们要小很多,最多跟梅子黄的大姐姐年龄相仿,其实爱老师那年35岁,跟我妈妈同年。又比如说,我以为爱唱爱跳的爱老师,家庭生活应该很幸福,有丈夫宠她,有老人帮她照顾孩子,事实上一样也没有。她好像一直都是单身,住在城北的一个小院落三间年代悠久、漏雨漏风的小瓦房里,独自抚养三个儿女。
她是结婚又离婚了呢,还是怎么了呢?我那时候年纪小,不懂得关心这个问题。反正,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丈夫,我也没有听我的爸爸、妈妈和邻居们提起过她丈夫。大家都避而不谈,商量好了一样,这个很有趣。
爱老师的好看,是那种干干净净、白绸布一样的好看,她的眼睛里总有小女孩的天真,看人的时候,她的头会仰起来,瞳仁滚圆,嘴唇嘟起,仿佛对方任何一句话、一件事都会引起她无限的好奇和惊喜。她教音乐,用不着备课,也没有作业可以批改,大多数时候总显得轻轻松松、快快乐乐。她走在校园里,夏天穿旧的小碎花棉布连衣裙,腰带扎出苗条的身段,齐膝的下摆略略张开,长长的辫梢上再绑一对米白色的蝴蝶结,稍一走动,裙摆生风,蝴蝶翩飞。冬天,别人都是一身灰色或者蓝色的棉罩衣,最多加一条浅灰围巾,她不敢玩出太多花样,就在灰色和蓝色里选择温暖或明亮的颜色,比如灰是玫瑰灰、烟紫灰,蓝是湖蓝、天蓝、孔雀蓝、宝石蓝。然后,在一件朴素无华的棉罩衣之外,她会精心翻出一道带白色花边的衬衣领口,不张扬,也不夺目,却瞬间点亮了她的全身,让她身边的世界变得美好和精彩。
还有,爱老师个子小,走起路来喜欢前脚掌先着地,别人看来,仿佛她的脚掌上装了个弹簧,一弹一跳,像跳舞一样。她也会在走路的时候哼歌,新学会的,或者下一节课要教的。她哼着哼着就忘乎所以,手臂会伸出来打拍子,脚底下会踩出节奏感。有一次,我亲眼看到,爱老师正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,我们班的慕老师在后面突然喊了她一声,爱老师听见了,“哗”一下转身。是以一只脚为中心,另一只脚抬起来,原地旋转半圈的那种转身方式,类似于跳芭蕾,当时就把我迷住了。多么青春活泼的爱老师啊!
跟女孩子比起来,我们学校喜欢爱老师的男孩子好像更多一点。无论多调皮、多野蛮的混世小魔王,一站到爱老师面前,莫名其妙地就安静和羞涩了,就卷着衣角,敛着脚尖,低眉垂眼,鼻尖甚至还泛红、出汗,惶惶然不知如何面对的窘模样,好玩得很。
也因此,操场和走廊上,下课的十分钟时间里,班与班之间若是因为玩耍而发生了大规模混战,班主任赶到后都不能拉扯开,就会喊一个同学:“去,叫爱老师来!”
爱老师踩着带音乐节奏的步伐过来了。她走过来的时候,总是人没到,百灵鸟一样好听的声音先到:“我看看,是哪个班级的小朋友,打架打得这么开心啊?”
奇怪呢,就这么莺啼鸟啭的一声,没有声嘶力竭,更没有迎头暴喝,动手的两边都停了下来,一边一排乖乖站着,垂了头,脸通红,有羞愧,有懊恼。
说件好玩的事。我们班的李国庆,上到五年级时,争取了又争取,被爱老师接受纳入“风琴运输小分队”。他手工制作了一张需要他搬运风琴的精美课程表,堂而皇之地贴在课桌边。每逢他轮班,下课前十分钟他就会兴奋,屁股上长了疔疮一样,左扭右摆,坐立不安。下课铃响起第一声,他已经把脚尖伸进过道,摆出冲刺的姿势。到老师喊出“下课”两个字,班上同学稀稀拉拉还没有完全站起身,他已经一个箭步蹿出教室门,瞬间不见了影子。去哪儿了?去学校的“音体美”办公室,把风琴的一角把手牢牢霸在手里了。
黄梅天,天天落雨,校园里到处长青苔,砖头地上青绿一片,滑腻腻的,一不留神就会摔跟头。李国庆和他的三个小伙伴抬着风琴横穿校园,一路走,一路哼唷哼唷,自豪又张扬。结果乐极生悲,走在右前方的一名六年级学生一伸腿突然滑出去,风琴瞬间往右倾倒,眼看要砸向地面。关键时刻,李国庆机灵又勇敢,想都没想便两腿一伸,原地躺倒,拿自己的身体做了风琴的肉垫。幸好风琴不是钢琴,不是太重,倒向身体没有危险。但是李国庆急切中用手肘撑地,肘关节受到撞击后,变得青紫又红肿,疼得他龇牙咧嘴,差点儿流出眼泪。
爱老师因为要上课,拜托慕老师把李国庆带到办公室进行冷敷处理,搽了碘酒。慕老师心疼他,问他疼不疼,李国庆忍住眼泪答:“不疼不疼,舒服。”
慕老师想笑,又没有笑。
刚开始,慕老师怕他手肘上擦破的表皮会发炎,嘱咐他卷起衣袖,裸露皮肤,保持伤口干燥。一周时间过去了,擦破的表皮早已结痂掉落,只剩隐隐的青紫还在。李国庆无视伤口的好转,始终把他的一只衣袖高高挽起,专拣校园里人多的地方走来走去,生怕别人看不到他为那台风琴的付出。
慕老师告诉他:“李国庆,卷着袖子不好看,像小流氓。”
李国庆认真回答她:“慕老师,我放下袖子的话,胳膊就会疼。”
慕老师只好随他去。
作家简介
黄蓓佳,出生于江苏如皋,197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,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,1984年成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。
创作“黄蓓佳倾情小说系列”16部、“5个8岁”系列长篇小说5部、“中国童话美绘书系”10册等儿童文学作品。儿童文学代表作有《我要做好孩子》《今天我是升旗手》《亲亲我的妈妈》《你是我的宝贝》《艾晚的水仙球》《余宝的世界》《童眸》《野蜂飞舞》等。作品曾荣获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、中国出版政府奖、中华优秀出版物奖、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。根据其作品改编的电影、电视剧和戏剧获国际电视节“金匣子”奖、中国电影华表奖、中国电视剧飞天奖等。多部作品被翻译成法文、英文、德文、俄文、日文、韩文等出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