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县里的报纸上读到我的文字,朱先生会认为,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。
在世时每每读到,他都会拿给我母亲看,执拗地站在门口,身体侧向一旁,把光让进来,一边指着报纸,一边向母亲赞许我:“三儿,可了不得……”
母亲听了很讶然,不解其意。他便把报纸拿近一点让母亲看,右手的食指轻点几下我的笔名,反问道:“这个‘大树’不是你家三儿么?”
母亲倍感疑惑。有一次,我刚到家,母亲就跟我描述了朱先生到访的事儿。她神情非常认真,说话也仔细,就连朱先生的动作和表情都一一模仿出来,生怕漏掉一些细节。直到我对她说:“这算不得什么。”她才停下来。这让她有些失望,手里抓着一根芹菜愣怔了好半天。不久,她又有些不甘心,口里嗫嚅着一些话,净说朱先生神态是多么的高兴、语言是多么的中听。她心中还是奇怪,便转头问我:“真的算不得什么?”
我郑重其事地回答:“真的算不得什么。”
她眉头紧锁,心里仍不肯放弃,嘴上竟抱怨起朱先生来。到了中午,她仍然没有放下这件事,忍不住跑进我的房里,指着朱先生带来的报纸问我:“我问你啊,这上面的‘大树’是你吗?”
我说:“是的。”
她便很高兴,后来做饭时都哼着歌儿。
朱先生是北集小学退下来的老师,是个饱读诗书的人。在我们当地,大家几乎都听过他的声名。听说他是为照料身患重疾的夫人而向县里请辞的。后来夫人走了,又没孩子,便孑然一身了。
我是在未入学时认识朱先生的。田间,他常与我一同放羊。羊儿吃草时,他会躺在山坡上,高举着他的书,喊我一起看。他的那些书上全是字儿,密密麻麻的,翻了半天,也瞧不见一张插图。我说:“我看不懂。”他便讲给我听。
那时,朱先生酷爱《三国演义》,经常会一手拿书,另只一手给我做手势,嘴里还“咿咿呀呀”的。因他喜欢书里“英雄对阵拼杀”的故事,诸如“温酒斩华雄”“三英战吕布”之类的,便经常给我讲这些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一直以为《三国演义》是本专讲男人打仗的书。即便如此,多年后我还是对他所讲的《三国演义》念念不忘。
除了讲书,朱先生有时还会教我认字。起先教的都是极简单的字,譬如“大、小、日、月、天、地”之类。待我熟读这些字后,他便又让我动笔写一写。放羊时,他没有带笔来,便叫我折了树枝在小路上“写”,“写”完之后还会叫我反复地念,第二日若再见到他,还需再“写”一遍给他看。我因此学会不少字。
我的家乡涟水,是远近闻名的教育之乡,“崇文重教”的风尚经久不衰。五六岁时,我未入学,父亲还曾给我安排过放羊、养鸭等差事儿。七岁一到,就什么都不让我管了,读书成了我的头等大事。
于是朱先生便一人在山坡上放羊、读书了。我有时觉得寂寞,也会去找朱先生,还常常会带上自己的课本。可朱先生却不再给我讲书和教我认字了。我问他:“为什么?”他轻轻地说:“你已经有自己的老师了。”我说:“可书堂的老师并不讲书。”他说:“等你再大一些,就可以自己看书了,不用别人给你讲。”我说:“可我还是希望你给我讲。”他笑道:“那不如让书自己给你‘讲’吧!”
我被他堵了话,有些不高兴。但之后想起来,我确实没有一本自己的书。于是我很想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书。当时书堂外面有很多书摊,为服务学生,常批发一些“青少年版”的中外经典名著,封面红红绿绿的,里面还绘有生动的插图。我说:“我想买上一本。”可朱先生却希望我多认识一些字,然后去看看好书本来的样子。
多年来,我一直记着朱先生的话,坚持去搜原典、看原典,也因此获益匪浅。我想,这不能不归功于他的指引。近日,读到余秋雨先生在《青年人阅读》中的一句话:“一个人在青年时期读书不能过于随意,需要接受一些过来人的指导。”我顿时更加思念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