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梓正在用母亲打好的井水洗脸,从额头洗到下巴,沾了水的发丝在空中飘扬,甘甜的井水让她大大的眼睛更加清透了,才一把洗下来,就听见锁爷收音机里的音乐声。“妈,可以烧水煮饭了,锁爷都走到门口了!”她透过门缝看锁爷——浓密的眉毛快要遮住微闭的眼睛,穿着阴丹士林蓝色的长衫,长长的胡子快要碰到胸前的双排扣了,手摇着蒲扇,臂上挂着收音机,晃晃悠悠地走着。锁爷之所以叫锁爷,是因为他在黄牌街上开了一家修锁店,只在下午三点到六点开门。除了修锁,锁爷还会说书、唱黄梅戏。上午铁打不动是他的散步时间,走到桑梓家门口,收音机里的音乐声就是桑梓家烧水煮饭的信号。下午开店前,是锁爷的说书时间,桑梓和街坊里的一众孩子蹦蹦跳跳地去锁爷家院儿里听书。锁爷说书前爱喝上一口大明宫玉液,他说书好似在用心唱歌,字字句句都像鲜花那样温柔、丰润,一下子就牢牢地打进桑梓心中。
老北头黄牌街的孩子们从小就听锁爷说书,对家乡盱眙的历史倒背如流。桑梓的妈妈是北头丰登桥小学的语文老师,给女儿取名“桑梓”,《诗经》中说:“维桑与梓,必恭敬止。”希望她对家乡恭敬,对父母恭敬。
黄牌街人文荟萃、商贾集结,满是住户和店家,房与房相对而望,中间隔出一条逼仄悠长的深巷来,巷子边有排水沟,经常漂浮着油点和菜叶。偶有半树的繁花探上栗色或是苍灰的墙头,紫的、红的,在墙上妖娆地笑,墙上还有爬山虎,砖缝里也有绿苔。桑梓爱找妈妈要几枚小钱,去街上吃小吃,今天吃画糖人、蒸儿糕,明天吃炒米、酥饼,最爱的还是那碗老北头馄饨,刚入口,就会醉倒在肉和香菜、紫菜交织的浓酽的香气中,吃着吃着,不满足,站起来跳跳脚再吃。桑梓也经常去王记麻油看王阿姨榨麻油。黄牌街的夜晚睡得早,夏夜8点钟左右,黄昏刚沉淀下来,天上反而更亮了,碧蓝的天下面是矮矮的房子,夜晚还有梆声,梆声让黄牌街的夜更白了。桑梓家的房子是爷爷留下的老房子,还有门槛,老式窗子上的木格仿佛是横在窗上的一把剪刀一样,把进屋的阳光给凭空剪得零落。
桑梓渐渐长大了,从黄牌街丰登桥小学到胡家巷旁的第三初级中学、第一山上的盱眙中学,每当遇见困难,压力难以排解时,她就会爬上第一山,走走山间的石板路,摸摸米芾、苏轼留下的文字,饮一口沁人心脾的第一泉水。桑梓无论是学习还是做事总有一股子劲儿,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激励着她前行。她成功地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学,学中文专业。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,她拿给锁爷看,锁爷已经很老了,不再开店和说书了。
大三寒假,桑梓留校备考没有回家。刚出食堂,妈妈打来电话说锁爷去世了,所有的静都凝聚在那一刻,仿佛万物噤声。
工作那年,老北头拆迁改造,桑梓从盱眙电台里听到老北头已经被打造成了历史文化街区,青砖碧瓦的古宅被修缮一新。桑梓工作忙,终于抽出时间回到老北头。幸好,垒石堆山、禅房花木、小桥流水还在。她爱的画糖人、酥饼、馄饨、麻油……虽然人变了,物还在。街边还搭了戏台子,每天都有剧团演出。那一天黄昏,夕阳揉碎在石板路上,拉出一道道彩色的影。桑梓一直记得回家的路,走走停停,顺着童年、少年时的痕迹,心里,缓缓流过一泓湖水,悠悠荡荡。
桑梓家的老房子还在,她走进房里,关上门。透过门缝,她的双眼还是那么清澈,她好像又看见了锁爷的身影,看见了甘甜的井水,甚至觉得发丝还是潮湿的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