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门万户曈曈日，总把新桃换旧符。看到一副副春联，我自然会想起老父亲，想起他为左邻右舍书写春联的一桩桩往事。
父亲出生于1933年，时值中华民族内忧外患、积贫积弱的年代，即便到了1944年，也就是父亲上小学时，抗日战争仍在继续。父亲完小毕业，相当于现在的小学六年级毕业。虽是完小毕业，但在那个年代也算是小知识分子。当时，在我们村里像父亲一样有些学问的人也有几个，但父亲为人慷慨大度，在自家条件比较拮据的情况下，还能想方设法接济那些生活更加困难的邻居，所以乡亲们都很敬重和佩服他。平日里，父亲经常编席箍桶，奔波于田间地头，再加上村里的事务，每天都很忙碌。但在我的印象里，父亲最忙的日子还是大年三十，因为他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楷书，这一天，他要为邻居们折纸裁剪、书写春联。
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为邻居书写春联呢？只有年逾九旬的老母亲才能说得清楚了。
记忆中，大年三十中午的伙食是一年当中最好的。即便条件再差的人家也会想法子买一些猪肉、豆腐、百叶等食材犒劳家人，期盼来年生活变好。父亲没有留恋难得的美味和佳酿，而是早早放下碗筷、摆开阵势，为书写春联做准备。村里的男人们纷纷来到我家，有的围观父亲书写春联，有的借着酒劲大声说笑，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和酒味。父亲不急不躁、有条不紊地准备着。他将一张红纸折叠起来，然后用一把小刀轻轻剪裁，很快就裁好了书写春联用的各式纸张。邻居们习以为常，年幼的我却对此惊叹不已。父亲虽然书写过不计其数的春联，但依然非常严谨。他先从红色封面的《春联集锦》里挑选合适的内容，然后询问邻居：“这副对联可以吗？”得到肯定的回答后，父亲并没有急着书写，而是根据字数把红纸轻折，确定好每一个字的位置后才开始蘸墨书写。每过几分钟，就会有一位邻居拿着对联，高高兴兴地走出屋门。看到粗心或性急的邻居，父亲还不忘大声提醒：“小心一些，不要把字给弄糊了！”
大哥在部队服役，春节探亲回家时也会跟父亲一起书写春联。十八九岁时，我也曾为邻居写了几副春联。
那年大年三十，父亲感冒后头晕得厉害，吃完饭便躺在床上休息了。饭桌还没收拾干净，就有邻居拿着红纸进了家门，陆陆续续，屋里挤满了邻居。这哪行呢？必须保证邻居们在天黑前贴上春联，吃上年夜饭啊！又不能叫醒父亲，怎么办呢？禁不住众人的劝说，我挽起袖子准备为父亲代劳。我在师范学校练过书法，字迹虽不如父亲那般入木三分，但也算得上规范工整。我先将纸小心翼翼地折叠、裁剪，然后翻书选定内容，继而按照父亲的方法确定好每一个字的位置，最后开始蘸墨落笔。在学校悬腕写字已成常态，但那天却明显感觉到手腕在微微颤动着。镇定，镇定，我一次次安慰自己。一副对联好不容易才大功告成，进度如蜗行牛步，这要写到什么时候啊？大伙儿虽然心急如焚，但也无可奈何。墙上的挂钟“当当”敲了三下，父亲终于起床。他走出房门，右手用力拍拍脑门，稍微清醒后走到桌边说：“不错不错，就是慢了一些，还是我来吧！”我如释重负，赶忙移到对面，为父亲打起了下手。
冬日的太阳迷恋大地的怀抱，早早地跑下山去。天色已黑，邻居们终于满意地拿着对联回家去了。屋里非常安静，只能听到挂钟“滴答”的声响。
父亲坐到凳子上喝了点水，长长地舒了口气。他突然开口问：“后面你大爹（老家称爷爷为爹爹）来没来啊？”
我仔细想了想，说：“好像没来！”
“你去看一下，看他家有没有对联?”
大爹60多岁，一个人独自生活。柴门半掩，屋内一灯如豆，果然没有张贴春联。
我小跑着回家告诉了父亲。父亲叹了口气，重新展纸书写。然后，我按照父亲的嘱咐，拿着春联、浆糊又一次来到大爹家，把春联贴到了门上。
村里张贴春联也曾闹过笑话。有一年春节，一户邻居不知是目不识丁，还是粗心大意，竟然把上下联给贴倒了。于是，从十一二岁起，在父亲的提醒下，天色将黑时，我会在村里那条几百米长的土路上走上一个来回，暗暗做起了“巡视”的工作。
父亲从青春年少到溘然长逝，四五十年里曾写过成千上万副春联，春联的内容也随着时代变迁不断变化，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只有一副：“忠厚传世远，勤俭治家昌。”后来，每逢春节，我也会铺纸蘸墨、书写春联，然后将春联张贴在大门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