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知道怎样去描述我的老师马士达先生:对艺术执着而有想法,对学生宽容并和蔼,虽然是书法篆刻大家却毫无大家的架子。看上去更像一个农民:忠厚自然,不修边幅。他的老师宋季丁先生曾跟别人说:阿达来自田间。马士达先生淳朴,大智若愚。我有幸与这位伟大的艺术家相识、相知二十四年,马士达先生永远是我尊敬的恩师。
马士达先生出生在淮安涟水,10岁以后迁居富庶的江南县城太仓。从地域文化环境看,太仓古城既属明代以来吴门艺术的区域,又深受晚清以来海派艺术的影响。近现代以来,太仓既是国际大都市上海的“后花园”,也是江苏经济重镇苏州的重要组成部分,这两地经济社会文化的现代化发展及其对太仓的近距离辐射,对青少年时期的马士达影响至深。
20世纪60年代初,年轻的马士达开始自学书法篆刻,后问学于苏州宋季丁、沙曼翁等先生,他早期的书法作品明显带有当时上海风行的样式。但是,马士达没有传统吴门艺术那种优雅的作风,直白地说,他不是在苏州庭院、书斋、园林、茶楼里浸泡出来的养尊处优的雅士,他无论如何忘不掉自己“来自田间”,始终带着乡下的质朴与野趣。他也没有完全受上海人过于追求形式趣味的影响,因为他毕竟成长在苏州。相对而言,苏州的艺术传统更重视耐人寻味的内蕴。
1987年2月,蒙著名书法家尉天池先生赏识,马士达老师被调入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任教。1988年刚入学时,还不懂书法的我们看到马老师给我们做汉碑示范,他那略嫌笨拙且一波三折的运笔方法我们从没见过,觉得怪怪的,这是什么临帖呀?我们只想笑,一点也不潇洒,一点也不痛快。但是随着我们对书法了解的加深,发现马老师的临帖是那么古拙、那么浑融、那么富有天趣。
我有幸跟马老师学了四年的书法和篆刻,但生性愚钝的我总也领会不到老师艺术的精髓,他也不批评我,只是单独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找我聊书法,为了能够跟我讲清楚书法的五个境界,还专门用了个形象的比喻:第一个境界叫“遵纪守法”,就是通过老老实实地临摹古代碑帖从而掌握书法的笔法。第二个境界是“知法犯法”,掌握了书法的法度之后就要想办法加进自己的想法去意临,抓住碑帖中的一些重要特点并加以强化。书法的第三个境界是“以身试法”,就是临帖到一定的阶段就要加进自己的个性不断尝试,每个人的个性都不一样,这个阶段是形成个人面目的关键时期。齐白石衰年变法终于成功,这需要天赋和胆识,他是聪明人。第四个境界是“逍遥法外”,经历了前边的三个境界,第四个境界就可以不为法所滞碍,但处处有法。书法的第五个境界就是“无法无天”。这是一般人达不到的,齐白石最后画的那张牡丹,牡丹没有梗,但给人以一种昂扬向上的力量,十分精彩,他眼睛看不见,完全是用心在画。弘一法师的绝笔《悲欣交集》完全是“无法无天”的艺术精品。通过老师深入浅出的讲解,我似乎从中悟到些什么。当时教我们专业课的四个老师可以说风格迥异,这也是我们的幸运:尉天池老师的潇洒大气,马士达老师的古拙浑厚,陈仲明老师书法的音乐感和周玉峰老师的那凝练而蕴藉的线条……马老师教学十分严谨,为了省时间,每天早上从街上买来烧饼油条带到教室,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等学生。自由散漫的我们只要是马老师的课一般都不敢迟到,关键是不好意思迟到。上课时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为每一位同学示范,边临边讲,不停讲,毫无保留地把他的学问教给我们。有时来了情绪,像孩子一样,高兴起来就要表演行草书创作,有时甚至不顾自己年近半百爬到桌子上写,样子十分可爱。由于是性情所至,这时也是产生精品的时候,马士达作品集中有好几张作品都是当时写的。润物无声,对于天赋高的学生他批评也多,如陈海良、徐世平等,批评多是为去除他们的盲目自信。如果谈表扬,最多就是:陈海良这张作品有点想法,徐世平这字有感觉。凡此种种,也仅此而已。我是个有点自卑的人,为此他经常找我身上的闪光点并加以鼓励,有一阵子我迷上了集王圣教序,我心里很清楚,临的不怎么样,但他逢人就夸:冯勇的集王圣教序写得不错。他的鼓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对于我增加自信心有很大帮助。还有一次在电教室投影印章,他当着全班同学面对我说:冯勇上次临摹的秦汉印有一方相当不错,你去拿来我放大给同学们看好在哪里。我兴冲冲到教室找来这方印,他详细地讲解这方印好在哪里,至于缺点他只字未提。2011年,我得知马老师生病的消息,十分揪心。大约十年前的那个寒冬,室外阴沉沉的,我得知马老师去世的消息,禁不住泪流满面,当天晚上写了一篇文章《永远的恩师》,我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告慰老师的在天之灵了。马老师的追悼会我们班12名同学无一缺席。尉天池老师说他没有文凭有水平,没有资历有实力。言恭达老师哽咽地说人们只知道他的篆刻扬名天下,他的书法同样了不起!